狐九川

King of Wishful Thinking

©狐九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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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瀛食事

 

来了日本以后,“吃”被迫成了生活里的头等大事。

 

日本的食物,相比欧美,其实对于中国人而言已算友好。然而我依然觉得它更适合江浙一带的口味,像川湘那边过来的人,始终是觉得寡淡而有些甜腻了。只是好在我在南京待了四年,不沾甜口的习惯多多少少被扭过了一些。

 

正儿八经的日本菜,说得好听是清淡健康,而在我眼里只担得上“清心寡欲”四字。吃怀石料理时的一道道复杂“工序”,端上的是各种鲜有佐料修饰的生食。但现代的普通日本人每天是没有这么吃饭的:传统日料太过讲究,费时费力费财,不符合要跟时间赛跑的生活节奏。

 

特别是朝九晚五还带加班的年轻人,常常是在外面的小食堂或者便利店解决吃的问题;即便是为了省钱而自己备菜,菜色和买来的套餐或者便当也没有太大的区别。寻常百姓的吃食还是以填饱肚子为主,乌冬、拉面、荞麦面都是碳水,天妇罗和便当盒里的“定番”——炸鸡块、章鱼香肠则是过了油的炸物,加上在外吃饭时鲜能见到蔬菜——炸猪排盖饭里的生包菜丝已经算是良心产物了,日本的日常餐实难跟我们一般印象里的 healthy 搭上边。

 

比起地大物博的祖国,日本的蔬菜卖得绝不便宜,因此餐厅店家给得少倒也不是难理解的事。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,为何便利店的货架上摆满了十几种的无添加纯蔬菜汁、价格也不过百来日元?此种荒诞的悖论也是令人哭笑不得。

 

于是仔细想来,倒是觉得在居酒屋里吃到的东西有些健康了。日式的前菜沙拉,刺身,海葡萄,烤的鱼肉。为了下日本酒,这些都不会做得油腻,特别是鱼类,只求爽口和原汁原味。

 

刚来日本的时候,我完全分辨不出刺身的好坏。那时跟他们日本人去喝酒,总得问我譬如“觉得这家店的三文鱼怎么样”的问题,我实在是答不上来。对于一个吃着湘菜长大、口味咸辣重、常年过敏性鼻炎、偶尔嗜烟的外国人而言,辨别这些日本特有的“精细”的味道,到底是太为难我已经退化的味觉。好在这种能力是能锻炼的,如今我也多多少少能尝出不一样。

 

生鱼片味道确实不错,可我更时常想念内陆的淡水鱼。这边能买到河鱼的几率跟种头等彩票差不多,而想吃在国内平常无奇的小龙虾只能去河里抓野生的。有一次犯了馋,花了一晚上好容易搜到一家卖河鲜的网店,兴致勃勃地下了两斤新鲜小龙虾的单,一觉醒来却收到店家的邮件:“非常抱歉,昨晚水流湍急,没有抓到小龙虾。”好几年过去,震惊之情依旧记忆犹新。

 

除了河鲜,最能勾起念想的就是羊肉了。西式的烤羊腿倒是能在 bar 餐厅吃到,偶尔超市里也有卖,可羊肉汤、炖羊肉、湖南人的尖椒小炒羊肉就只能在梦里相会了。

 

日本人倒也不是不喜羊肉,北海道的“成吉思汗”烤肉就是一大特色。虽然我也懒得去考究为何要把烤肉里的羊肉取成元太祖的名字——我能想到的只有“都在草原上奔跑”,但上次在札幌啤酒园吃到的烤肉确实让人赞不绝口。夏夜露天,啤酒配着烤羊肉,倒是有那么点像是回到了国内的感觉。以至于后来我们从小樽回到札幌,又念念不忘地去吃了一次。因为是临时起意而没有预约,虽是工作日却连跑了五家店都人满为患,这烤肉的味道就更加难忘了。

 

而最南边九州、冲绳一带的口味,其实已经跟中国有些相似。特别是那道ゴーヤチャンプル,就是苦瓜火腿炒鸡蛋,对的完完全全是中国人的胃口;在冲绳吃到的面食也跟传统的日本拉面是两码事。然而我对九州最深的印象,是熊本的马肉刺身。

 

很多中国人——长辈就不提了,甚至很多留学生年轻人——都不太能接受生鱼生肉,我却在尝过一次之后对马肉刺身有了执念。第一次尝是在名古屋家附近的居酒屋里,那种口感实则奇妙,说不上入口即化,却让人不禁感慨“红肉如何能如此不像红肉”。后来有机会到以马肉刺身最为出名的熊本出差,听闻晚上的聚餐要去吃马肉的店里,还暗自兴奋了一路。

 

但说到底日本菜还是填不了中国人的胃,偶尔吃一次是美食,连吃三天就得腻了。而且我一个半味觉失灵的人,虽对吃食没那么挑剔,也不是什么都能吃的。一还得看味道,二也有些心理上的洁癖。提到后者,就像外国人(和中国其他地方的人)看广东人吃猴脑觉得不可思议,日本也有些食材很难让人接受。比如“白子”。这名字乍一看让人感到不知所云,还以为是什么清新脱俗的东西,直到我听日本人解释是“鱼类的精巢”后,立马闻风丧胆、望而却步,也明白怎么就要取个这么“雅致”的名字了。

 

而味道是一个人判断食物的基本准则。就像北京人喜欢的豆汁儿,有些味道对于外地人、外国人来说就是异端。就像日本人难以接受臭豆腐,我一开始实在是被所谓“红味噌”吃伤了胃。我们在国内的日料店喝到的味增汤,大多都是“白味增”,味道相对清淡,喝起来像是日式海带咸汤,这种多出现于关东地区。

 

名古屋的“红味噌”则重口得多,不说外国人、很多其他地方的日本人也接受不了。红味增发酵时间长,豆酱里有股糟味儿,有点甜又有些苦,还带着些胡椒的辛辣(不过似乎并没有添加胡椒),口味实在难以形容。加高汤冲淡做成味增汁也依旧浓厚,我第一次喝时——说晕厥过去是夸张了——却确实恨自己没有做足了心理建设。


然而事实证明那时我还是太天真——不久以后研究室组局吃饭,先生直接把我们拉到了一家非常有名的、吃名古屋特色“味增おでん”的店里,我看到所谓直接把食材扔进浓稠的红味增酱里“煮”的时候,差点夺门而出。最终碍于情面,只得如坐针毡了两个小时,期间不断被先生关切地问到诸如“味道如何?”“还合你的口味吗?”之类。我想上审判台大抵也不过如此了。

 

不过不论日本的食物是好是坏,我终究还是自己进厨房多些。既是为了钱包,也是为了胃。一个人做饭难免尴尬,吃多少、做多少、放多久都是问题。好在每个在异国漂流的人最终都会为生活逼成厨子,虽上不了大台面,但对掌控自己的嘴和肚子还是有了一套。

 

虽然我和日本料理在内容、口味的契合度上,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磨合;比起海鲜,我也还是更喜欢肉类和河里游的。但在一点上我却和日本人讲求的“保留食材本来味道”不谋而合:简加工。

 

作为肉食动物,来了日本独居下厨后,在吃肉上也绝不能含糊。去年秋天我花过大价钱从北海道买了两公斤的冷冻羊肉,平时也喜欢买整块整块的牛排,猪肉倒是吃得少了些。而无论是偶尔“装个信仰”吃鸡胸肉,还是做这些牛羊肉,我都拒绝使用“酱汁”。孜然这等香料是必不可少的,可除此之外就只有盐和黑胡椒了。只需将整块的牛羊肉煮了或煎到七分熟,切块,撒上盐、胡椒,煮的添一勺辣椒油,煎的加些孜然和欧芹,咬一口下去,膨胀在嘴里的是满格的幸福感。

 

偶尔看些国内视频博主做肉菜,动辄加几勺蚝油,或者勾个芡、调个糖色儿,到了我这通通都得食之无味。这时我总会想到日本人吃炸串时沾的甜酱,然后仿若见了鬼般起一身的鸡皮疙瘩。

 

可人总归会变。2010年初到南京,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能吃下没有辣椒的食物;而如今去超市囤货时,我也会买速食的红味增汤和纳豆,和白味增换着喝。

 

吃到肚子里的食物,最终成了身体的一部分,成了记忆,从味觉变成了知觉。

 

就像在外漂泊时的一切经历,只言片语难以说得清楚。而千言万语化作的,最后也许不过是一道菜的名字。

 

 


二〇一九年九月二十六日

于名古屋
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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